反經-卷五

2010070810:00
卷五
 
七雄略十八

【經文】
臣聞天下大器也,群生重蓄也。器大不可以獨理,蓄重不可以自守。故
劃野分疆,所以利建侯也;親疏相鎮,所以關盛衰也。昔周艦二代,立爵五
等,封國八百,同姓五十五。深根固本,為不可拔者也。故盛則周召相其治;
衰則五霸扶其弱,所以夾輔王室,左右厥世,此三聖製法之意。〔文、武、周
公為三聖。〕然厚下之典,弊於尾大。
自幽、平之後,日以陵夷,爵祿多出於陪臣。征伐不由於天子。吳並於
越,〔越王勾踐敗吳,欲遷吳王於甬東,與百家君之。吳王曰:「孤老矣,不
能事君。」王遂自到死。越王滅吳。〕晉分為三,〔晉昭公六年卒。六卿欲弱
公室,遂以法盡滅羊舌氏之族,而分其邑為十縣,六卿各以其子為大夫。晉
益弱,六卿皆大。哀公四年,趙襄子、韓康子、魏桓子共少智伯,盡分其地。
至烈公十九年,周威王賜趙、魏、韓皆命為諸侯。晉遂滅。〕鄭兼於韓,〔煮
桓公者,周厲王少子也,幽王以為司徒。問太史伯曰:「王室多故。予安逃
死乎?」太史伯曰:「獨有洛之東土、河濟之南可居。」公曰:「何如?」
對曰:「地近虢鄶,虢鄶之君貪而好利,百姓不附。今公為司徒,民皆愛公,
請試居之,民皆公之民也。」桓公曰:「善。」竟國之至後世,君乙為韓哀
侯所滅,並其國。鄭遂亡。〕魯滅於楚。〔魯頃公二年,楚考烈王滅魯。魯頃
公亡遷於卞邑,為家人。魯遂絕。〕海內無主,四十餘年而為「戰國」矣。秦
據勢勝之地,騁狙詐之兵、蠶食山東,山東患之。
蘇秦,洛陽人也,合諸侯之縱以賓秦;張儀,魏人也,破諸侯之縱以連
橫。此縱橫之所起也。〔議曰:《易》稱先王建萬國而親諸侯;孔子作《春秋》
為後世法。譏世卿不改裝,世侯。由是觀之,諸侯之制,所從來上矣。荀悅
曰:「封建諸侯,各世其位。欲使視人如子,愛國如家,置賢卿大夫,考績
黜陟,使有分土而無分人。而王者總其一統,以御其政。故有暴於其國者,
則人叛。人叛於下,誅加於上。是以計利思害,勸賞畏威,各競其力,而無
亂心天子失道則侯伯正之,王室微弱則大國輔之,雖無道不虐於天下。此所
以輔相天地之宜,以左右人者也。」曹元首曰:「先王知獨理之不能久。故
與人共理之;助獨守之不能固,故與人共守之。兼親疏而兩用,參同異而並
進。輕撞足以相鎮,親疏足以相衛。兼併路塞,逆節不生也。」陸士衡曰:
「夫為人不如厚己,利物不如圖身;安上在乎悅下,為己存乎利人。夫然則
南面之君各矜其治。世治足以敦風,道衰足以御暴。強毅之國不能擅一時之
勢,雄俊之人無以寄霸王之志。」蓋三代所以直道,四王所以垂業。夫興衰
隆替,理所固有;教之廢興,存乎其人。願法期於必涼,明道有時而暗。故
世及之裝,弊於強禦;厚下之典,漏於未折。浸弱之釁,遘自三季;陵夷之
禍,終於「七雄」。所謂「末大必折,尾大難掉」,此建侯之弊也。

【經文】
蘇秦初合縱,至燕。〔周武定殷,封召公於燕,與六國並稱王〕說燕文侯
曰:「燕東有朝鮮、遼東,北有林胡、樓煩,西有雲中、九原,南有呼沱、
易水,地方二千餘里,帶甲數十萬,車六百乘,騎六千匹,粟支數年。南有
碣石、雁門之饒,北有棗栗之利,民雖不田作,而足於棗栗矣。此所謂天府
者也!夫安樂無事,不見覆軍殺將,無過燕者。大王知其所以然乎?夫燕所
以不犯寇被甲者,以趙之為蔽其南也。秦、趙相弊,而王以全燕制其後,此
所以不犯寇也。且夫秦之攻燕也,逾雲中、九原,過代、上谷,彌地數千里,
雖得燕城,秦計固不能守也。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!今趙之攻燕也,發號出
令,不至十日,而數十萬之軍,軍於東垣矣。渡呼沱,涉易水,不至四五日,
而距國都矣。故曰:秦之攻燕也,戰於千里之外;趙之攻燕也,戰於百里之
內。夫不憂百里之患而重於千里之外,計無過於此者。是故願大王與趙從親,
天下為一,則燕國必無事矣。」燕文侯許之。
〔樂毅獻書燕王曰:「比目之魚,不相得則不能行,故古者稱之,以其合
兩而如一也。今山東不能合弱而如一,是山東之智不如魚也。又譬如軍士之
引車也,三人不能行,索二人,五人而車因行矣。今山東三國弱而不能敵秦,
索二國因能勝秦矣。然而山東不知相索,則智固不如軍士矣。胡與越人,言
語不相知,志意不相通,同舟而渡波,至其相救助如一。今山東之相與也,
如同舟而濟,秦之兵至,不能相救助如一,智又不如胡越之人矣。三物者,
人之所能為一。山東主遂不悟此,臣之所為山東苦也,願大王熟慮之。今韓、
梁、趙三國已合矣。秦見三晉之堅也,必南伐楚。趙見秦之伐楚,必北攻燕。
物固有勢異而患同者,秦久伐韓,令秦之伐楚,燕必亡。臣竊為大王計,不
如以兵南合三晉,約戌韓、粱之西邊。山東不能為此,此必皆亡矣。」燕果
以兵南合三晉。
趙將伐燕,蘇代為燕說趙王曰:「今者臣從外來,過易水,見蚌方出曝,
而鷸啄其肉,蚌合而挾其喙。鷸曰:『今日不雨,明日不雨,必見蚌脯。』
蚌亦謂鷸曰:『今日不出,明日不出,必見死鷸。』二者不肯相捨,漁父得
而並擒之。今趙且伐燕,燕趙久相支,以弊其眾,臣恐強秦之為漁父也!願
大王熟計之。」趙王乃止。
齊宣王因燕衰,伐燕,取十城。燕易王謂蘇秦曰:「先生能為燕得侵地
乎?」秦曰:「請為取之。」遂少齊,見齊王,拜而慶,仰而吊。齊王曰:
「是何慶吊相隨之速也?」蘇秦曰:「臣聞饑人之所以饑而不良鳥喙者,為
其愈充腹而與死,人同患也。今燕雖小弱,即秦之女婿也。大王利其十城而
長與強秦為仇。今使弱燕為雁行,而強秦推其後,是食鳥喙之類也。」齊王
曰:「然則奈何?」蘇秦曰:「臣聞古之善制事者,轉禍而為福,因敗而為
功。大王誠能聽臣,歸燕十城,燕必大喜。秦王知以己之故而歸燕築十城,
亦必喜。此所謂棄仇仇而結碩友也。」齊王曰:「善。」於是歸燕十城。

【經文】
蘇秦如趙〔趙之先與秦同祖,周繆王使造父御破徐偃,王乃賜渣父以趙
城,趙氏世為晉卿也〕,說趙肅侯曰:「臣竊為君計,莫若安民無事,且無庸
有事民為也。安民之本,在於擇交,擇交而得則民安;擇交而不得,則民終
身不安。請言外患,齊秦為兩敵,而民不得安。倚秦攻齊,而民不得安。倚
齊攻秦,而民不得安。君誠能聽臣,燕必致氈裘狗馬之地;齊必致魚鹽之海;
楚必致橘柚之園;韓、魏、中山皆可使致湯沐之奉;而貴戚父兄皆可受封侯。
夫割地包利,五伯之所以覆軍擒將而求也;封侯貴戚,湯武所以放弒而爭也。
今君高拱而兩有之,此臣之所以為君願也。
夫秦下軹道而南陽危,劫韓包周,則趙自操兵,據衛取淇、卷,則齊必
入朝秦。秦欲已得乎山東,則必舉兵而向趙矣。秦甲渡河逾漳,據番吾,則
兵必戰於邯鄲之下矣。此臣之所為君危也。當令之時,山東之建國,莫強於
趙。趙地方二千餘里,帶甲數十萬,車千乘,騎萬匹,粟支數年。西有常山,
南有河漳,東有清河,北有燕。燕固弱國,不足畏也。秦之所害於天下莫如
趙。然而秦不敢舉兵而伐趙者,何也?畏韓、魏之議其後也。然則韓、魏,
趙之南蔽也,秦之攻韓、魏也,無名山大川之險,稍稍蠶食之,傅國都而止。
韓、魏不能支秦,必入臣於秦。秦無韓、魏之規,則績必中於趙矣。此臣之
所為君患也。
臣聞堯無三夫之分,舜無咫尺之地,以有天下。禹無百人之聚,以王諸
侯。湯武之士,不過三千,車不過三百乘,卒不過三萬,立為天子。誠得其
道也。是故明主外科其敵之強弱,內度其士卒賢不肖,不待兩軍相當,而勝
敗存亡之機,固已形於胸中矣。豈掩於眾人之言,而以冥冥決贖哉!臣竊以
天下之地圖按之,諸侯之地,五倍於秦;料度諸侯之卒,十倍於秦。六國並
力,西面而攻秦,秦必破矣。今西面而事之,見臣於秦!夫破人之與見破於
人,臣人之與見臣於人也,豈可同日而論哉?夫衡人者皆欲割諸侯之地,以
與秦。秦成則高台榭,美宮室,聽笙竽之音,國被秦患而不與其憂。樹故衡
人日夜務以秦權恐嚇諸侯,以求割地,願大王熟計之。
臣聞明主絕疑去讒,屏流言之跡,塞朋黨之門,故尊主強兵之臣,得弛
忠於前矣。故竊為大王計,莫若一韓、魏、齊、楚、燕從親,以叛秦。合天
下之將相會於洹水之上,通質,刑白馬而盟。約曰:秦攻楚,齊魏各出銳師
以佐之,韓絕其糧道,趙涉河漳,燕守常山之北;秦攻韓魏,則楚絕其後,
齊出銳師以佐之,趙涉河漳,燕守雲中;秦攻齊,則楚絕其後,韓守成皋,
魏塞其糧道,趙涉河博關,燕出銳師以佐之;奏攻燕,則趙守常山,楚軍武
關,齊涉渤海,韓魏皆出銳師以佐之;秦攻趙,則韓軍宜陽,楚軍武關,魏
軍河外,齊涉清河,堯出銳師以佐之。諸侯有不如約者,以五國之兵共伐之。
六國從親以賓秦,則秦甲必不敢出於函谷,以害山東矣!如此則霸王之業成
矣。」趙王曰:「善。」
〔秦既破趙長平軍,遂圖邯鄲。趙人震恐,東徙。乃使蘇代厚幣說秦相應
侯曰:「武安君擒馬服子乎?」曰:「然。」「又欲圖邯鄲乎?」曰:「然。」
代曰:「趙亡則秦王矣!夫武安君所為秦戰勝攻取者,七十餘城,南取鄢郢、
漢中,北擒馬服之軍,雖周、召、呂望之功不益於此。趙亡即秦王矣。以武
安為三公,君能為之下乎?欲無為之下,固不得矣。秦攻韓,圖邢丘,困上
黨。上黨之人皆歸趙,不樂為秦人之日久矣。今趙北地入燕,東地入齊,南
地入韓魏。君之所得,無慮幾何?故不如因而割之,無以為武安君之功也。」
於是應侯言於秦王曰:「秦兵疲勞,請許韓趙之君割地以和。」秦既罷軍,
趙王使趙赦約事秦,欲割六城而與之。虞卿謂王曰:「秦之攻趙也,倦而歸
乎?其力尚能進,愛王而弗攻乎?」王曰:「秦之攻我,無餘力矣,必以倦
歸耳。」虞卿曰:「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,倦而歸,王又割其力之所不能
取以送之,是助秦自攻耳。來年秦復求割地,王將與之乎?弗與,則棄前功
而兆後禍也;與之,則無地以給之。語曰:『強者善攻,弱者善守。』令聽
秦,秦兵不弊而多得地,是強秦而弱趙也。以益強之秦而割逾弱之趙,其計
固不止矣。且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,以有盡之地而給無己之求,其勢必
無趙矣。」王計未定,摟緩從秦來,王以問之。緩曰:「不如與之。」虞卿
曰:「臣言勿與,非固勿與而已也。秦索六城於王,王以六城賂齊。齊,秦
之深仇也,得王之六城,併力而西擊秦,齊之聽王,不待辭之畢也。則王失
之於齊取償於秦。而齊趙之深仇可以報矣,且示天下有能為也。王以此發聲,
兵未窺於境,秦之重賂必至於趙而反請和於王。秦既請和,韓、魏聞之,必
盡重王;重王,必出重寶以一於王。則是王一舉而得三國之親,而秦益危矣。」
趙王曰:「善。」即遣虞卿東見齊王,與之謀秦。虞卿未及發,而秦使者已
在趙矣。樓緩聞之,亡去。
秦圍趙,王使平原君入楚從親而請其救。平原君之楚,見楚王說以利害,
日出而言,日中不決。毛遂乃按劍歷階而上,謂平原君曰:「縱之利害,兩
言而決耳。今日出而言,日中不決,何也?」楚王叱曰:「胡不下!吾與汝
君言,汝何為者!」毛遂按劍而前曰:「王之所以遇遂者,以楚國之眾也。
今十步之內,王不得恃楚國之眾,王之命懸於遂之手矣。吾君在前,叱者何
也?且遂聞湯以七十里之地立為天子,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。今楚地方
五千里,持戟百萬,此霸王之資也。以楚之強,天下莫能比而不能當也。白
起,小豎子耳,率數萬之眾,興師以與楚戰,一戰而舉鄢、郢,再戰而燒夷
陵,三戰而辱王之先人。此百代之怨,趙之所羞而王不知恥焉。今合縱者為
楚不為趙也。」楚王曰:「苟如先生之言,謹奉社稷以從。」楚於是遂出兵
救趙。
趙孝成王時,秦圍邯鄲,諸侯之救兵莫敢擊秦。魏王使晉鄙救 趙,畏秦,
止於湯陰不進。魏使客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,令趙帝秦。此時魯連適游趙,
會秦圍邯鄲。聞魏欲令趙尊秦為帝,乃見平原君曰:「梁客新垣衍安在?吾
請為君責而歸之。」平原君曰:「勝請為紹介。」魯連見新垣衍而無言。新
垣衍曰:「吾視居此圍城之中,皆有求於平原君也。今觀先生之玉貌,非有
求於平原君也,蜀為久居圍城之中而不去乎?」魯連曰:「世以鮑焦為無從
容而死者,皆非也。眾人不知為一身。彼秦者,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,權使
其上,虜使其人。彼即肆然為帝,過而遂逐於天下。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者,
吾不忍為之人也。所以見將軍者,欲以助趙。」衍曰:「先生助之,將奈何?」
魯連曰:「吾將使梁及燕助之,齊、楚則固助之矣。」衍曰:「燕則為請以
從矣;若乃梁者,即吾乃梁人也,先生惡能使梁助之?」魯連曰:「粱未見
秦稱帝之害故耳。使梁見秦稱帝之害,則必助趙矣。」衍曰:「秦稱帝之害
何如?」連曰:「昔者,齊威王嘗為仁義矣,率天下諸侯而朝周。周貧且微,
諸侯莫朝,而齊獨朝之。居歲余,周烈王崩,齊後往。周怒,赴於齊曰:『天
崩地坼,天子下席。東蕃之臣田嬰後至,則斬!』齊威王勃然怒曰:『叱嗟,
而母婢也!』卒為天下笑。故生則朝周,死則叱之,誠不忍其求也!彼天子
固然,其無足怪。」衍曰:「先生獨不見夫僕乎?十人而從一人者,寧力不
足而智不若耶?畏之也!」魯連曰:「嗚呼!梁之比秦,若僕耶?」衍曰:
「然。」魯連曰:「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。」衍愕然曰:「亦甚矣,先生之
言也!先生又惡使秦王烹醢梁王?」連曰:「固也,待吾將言之。昔者,九
侯、鄂侯、文王,紂之三公也。九侯有子而好,故獻之紂。紂以為丑,醢九
侯。鄂侯爭之強,辨之疾,故脯鄂侯。文王聞之,喟然而歎,故拘之羑里之
庫,百日欲令之死。易為與人俱稱王,卒就脯醢之地?齊閔王將之魯,夷維
子謂魯人曰:『子將何以待吾君?』魯人曰:『吾將以十太牢待子君。』夷
維子曰:『子安取禮而來?彼吾君者,天子也。天子巡狩,諸侯避捨,納管
簽,攝袱抱幾,視膳於堂下,天子已食,乃退而聽朝也。』魯人投其簽,不
果內,不得入於魯。將之薛,假途於鄒。當是時,鄒君死,閔王欲入吊,夷
維子謂鄒之孤曰:『天子吊,主人必將倍殯,設幾北面於南方,然後天子南
面吊。』鄒之群臣曰:『必若此,將伏劍而死!』故不敢入於鄒。鄒、魯之
大夫,生則不能事養,死則不得賻禭,然且欲行天子之禮於鄒、魯,魯、鄒
之臣不果內。今秦萬乘之國也,梁亦萬乘之國也,萬乘之國,交有稱王之名,
見其一戰而勝,遂欲從而帝之,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。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
其所賢,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。又將使其子女讒妄為諸侯妃姬,處梁之官,
梁王安得晏然?而將軍又何得故寵乎?」於是,新垣衍起,再拜,謝曰:「吾
請出,不敢復言帝秦!」秦將聞之,為韓退軍五十里。〕

【經文】
蘇秦如韓〔韓之先與周同姓,事晉,得封於韓,為韓氏。後周烈王賜韓侯,
得列為諸侯也〕,說韓宣王曰:「韓北有鞏洛、成皋之固,西有宜陽、商阪之
塞,東有宛、穰、洧水,南有陘山,地方九百餘里,帶甲數十萬。天下之強
弓勁弩,皆從韓出。韓卒超足而射,百發不暇止,遠者栝洞胸,近者鏑掩心。
韓之劍戟,則龍泉,太阿,皆陸斷牛馬,水截鵠雁。夫以韓卒之勁,與大王
之賢,乃西面而事秦,交臂而服焉。羞社稷而為天下笑,無大於此者也!是
故願大王熟計之。大王無事秦,事秦必求宜陽、成皋。今茲效之,明年又復
求割地,與之則無地以給之;不與則棄前功而受後禍。且夫大王之地有盡,
而秦之求無已,以有盡之地,而逆無已之求,此所謂市怨結禍者,不戰而地
已削矣!臣聞鄙諺曰:『寧為雞口,無為牛後。』今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者,
何異於牛後乎?夫以大王之賢,挾強韓之兵,而有牛後之名,竊為大王羞之!」
韓王勃然作色,按劍歎息曰:「寡人雖不肖,不能事秦!」從之。
〔韓攻宋,秦大怒,曰:「吾愛宋,韓氏與我交,而攻我所甚愛,何也?」
蘇秦為韓說秦王曰:「韓氏之攻宋,所以為王也。以韓之強,輔之以宋,楚、
魏必恐,恐必西面而事秦。王不折一兵,不殺一人,無事而割安邑,此韓氏
之所以禱於秦也。」韓惠王聞秦好事,欲罷其人,無令東伐,乃使水工鄭國
來間秦,說秦王,令鑿涇水以溉田。中作而覺,欲誅鄭國。鄭國曰:「始臣
為間,然渠成亦秦之利。臣為韓延數年命,為秦開萬代之利也。」王從之。

【經文】
蘇秦如魏〔魏之先,畢公高之後,與周同姓。武王伐紂,封高於畢,以為
姓。畢萬事晉獻公,獻公封萬於魏,以為大夫。後周烈王賜魏,俱得為諸侯〕,
說魏襄王曰:「大王之地,南有鴻溝、陳汝南,東有淮、穎、煮,西有長城
之界,北有河外、卷、衍。地方千里,地名雖小,然而田舍廬廡,曾無芻牧
之地。人民之眾,車馬之多,日夜行不絕,轟轟殷殷,若有三軍之眾。魏,
天下之強國也;王,天下之賢主也。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,稱東藩,築帝宮,
受冠帶,祠春秋。臣竊為大王恥之。臣聞越王勾踐,戰弊卒三千,擒夫差於
干遂;武王卒三千,革車三百乘,制紂於牧野。豈其卒眾哉?誠能奮其威也!
今竊聞大王之卒,武士二十萬,倉頭、奮擊二十萬,廝徒十萬,車六百乘,
騎六千匹。此過越王勾踐、武王遠矣!今乃聽於群臣之說,而欲臣事秦。夫
事秦必割地以劾實,故兵未用而國已虧矣。夫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,偷
取一旦之功,而不顧其後,破公家而成私門,外挾強秦之勢,以內劫其主,
以求割地,願大王孰察之!《周書》曰:『綿綿不絕,蔓蔓奈何?毫釐不伐,
將用斧柯。』前慮未定,後有大患,將奈之何?大王誠能聽臣,六國從親,
專心併力,則必無強秦之患,故敞邑趙王使臣效愚計,奉明約,在大王詔之。」
魏王曰:「謹奉教。」
〔虞卿說春申君伐燕,以定身封。春申君曰:「所道攻燕,非齊即魏。魏、
齊新惡楚,楚雖欲攻燕,將阿道哉?」對曰:「請令魏王可。」虞卿遂如魏,
謂王曰:「夫楚亦強大矣,天下無故!乃且攻燕。」魏王曰:「何也?子雲
『天下無故』,今也子云『乃且攻燕』者,何也?」對曰:「今謂馬力多則
有矣,若曰勝千鈞則不然者,何也?夫千鈞,非馬之任也。今謂楚強大則有
矣,若夫越趙、魏而開兵於燕,則豈楚之任哉?非楚之任而楚為之,是弊楚
也。弊楚即強魏。其於王孰便?」魏王曰:「善。」從之。〕

【經文】
蘇秦如齊。〔齊太公望呂尚者,事周,為文武師謀伐紂。武王以平商,封
尚父於齊營丘也。〕說齊宣王曰:「齊南有泰山,東有琅邪,西有清河,北有
渤海,此四塞之國也。臨淄甚富而實,其民無不吹竽、鼓瑟、彈琴、擊築、
鬥雞、走狗、六博、蹴鞠者也。臨淄之途車彀擊,人摩肩,連衽成帷,舉袂
成幕,渾汗在雨。家殷人足,志氣高揚,夫以大王之賢,與齊之強,天下莫
能當也。今乃西面事秦,竊為大王羞之!且夫韓魏之所以畏秦者,為與秦接
境壤界也。兵出相當,不出十日而戰勝存亡之機決矣。韓魏戰而勝秦,則兵
半折,四境不守;戰而不勝,則國已危亡隨其後也。是故韓魏之所以重與秦
戰,而輕為之臣也。今秦之攻齊則不然:倍韓魏之地,過衛陽晉之道,經乎
亢父之險,車不得方軌,騎不得比行,百人守險,千人不敢過也。秦雖欲深
入,則狼顧,恐韓魏之議其後。是故恫疑虛喝,驕矜而不敢進。夫不深料秦
之無奈齊何也,而欲西面事之,是群臣之計過也。今無臣秦之名,而有強國
之實,故願大王少留意計之。」齊王曰:「善。」
〔蘇秦說閔王曰:「臣聞用兵而喜先天下者憂;約結而喜主怨者孤。夫後
起者,藉也;而遠怨者,時也。故語曰:『騏驥之衰也,努馬先之;孟賁之
倦也,女子勝之。』夫駑馬女子之筋骨力勁,非賢於騏驥、孟賁也,何則?
後起之藉也。臣聞戰攻之道,非師者,雖有百萬之軍,北之堂上;雖有闔閭、
吳起之將,擒之戶內;千丈之城,拔之樽俎之間;百尺之沖,折之於席上。
故鐘鼓竽瑟之音不絕,地可廣而欲可成;和樂倡優之笑不乏,諸侯可同日而
致也。故夫善為王業者,在勞天下而自佚,亂天下而自安。諸侯無成謀,則
國無宿憂也。何以知其然耶?昔魏王擁土千里,帶甲三十萬,從十二諸侯朝
天子,以西謀秦。秦恐,寢不安席,食不甘味。衛鞅謀於秦王曰:『王何不
使臣見魏王,則臣必請北魏矣。』秦王許諾。衛鞅見魏王,曰:『大王之功
大矣!令行於天下矣!所以十二諸侯,非宋、衛則鄒、魯、陳、蔡。此固大
王之所以鞭棰使也,不足以王天下。不若北取燕,東伐齊,則趙必從矣;西
取秦南伐,則韓必從矣。大王有伐齊、楚之心,而從天下之志,則王業見矣。
大王不如先行王服,然後圖齊楚。』魏王善之,故身廣公宮,製丹衣,柱建
九旌,從七星之旗。此天子位也,而魏王處之。於是齊、楚怒,諸侯奔齊,
齊人伐魏,殺太子,覆其十萬之軍。是時,秦王拱手受河西之外。故衛鞅始
與秦王計也,謀約不下席,而魏將已擒於齊矣;沖櫓未施,而西河之外已入
於秦矣。此臣之所謂北之堂上,擒將戶內,拔城於樽俎之間,折衝於席上者
也。」楚懷王使柱國昭陽將兵伐魏,得八城,又移兵而攻齊。齊閔王患之。
陳軫曰:「王勿憂也,請令罷之。」即往見昭陽於軍,再拜,賀戰勝之功,
起而請曰:「敢問楚之法,覆軍殺將,其官爵何也?」昭陽曰:「官為上柱
國,爵為上執圭。」陳軫曰:「貴於此者,何等也?」曰:「唯有令尹耳。」
軫曰:「令尹貴耳!王非置兩令尹也!臣竊為君譬之,可乎?楚有祠者,賜
其同舍人酒一卮,舍人相謂曰:『數人飲之不足,一人飲之有餘,請畫地為
蛇,先成者飲酒。』一人蛇先成,引酒且飲之,乃左手持卮,右手畫地,曰:
『吾能為之足。』足未成,一人蛇復成,奪其卮,曰:『蛇固無足,子安能
為之足乎?』遂飲其酒。為蛇者,終亡其酒。今公攻魏,破軍殺將,得八城,
而又移兵攻齊,齊畏公甚,以此名君足矣!冠之上非可重也!戰無不勝而不
知止,身且死,爵且歸,猶為蛇足者也。」昭陽以為然,引軍而去。〕

【經文】
蘇秦如楚。〔楚之先,出自帝顓頊,帝嚳、高辛時為火正,命曰祝融。其
後苗裔事周文王。當周成王時,舉文武勤勞之後嗣,而封熊繹於楚蠻,以子
男之田,姓芊氏,甚得江漢間人和。至熊通,使使隨人之周,請尊其號。周
不聽,熊通怒,乃自立為武王。〕說威王曰:「楚,天下之強國也;王,天下
之賢主也。西有黔中、巫郡,東有夏州、海陽,南有洞庭、蒼梧,北有陘塞、
郇陽。地方五千餘里,帶甲百萬,車千乘,騎萬匹,粟支十年。此霸王之資
也!夫以楚之強,大王之賢,天下莫能當也。今乃西面而事秦,則諸侯莫不
西面而朝章台之下矣!秦之所害,莫如楚。楚強則秦弱,秦強則楚弱。其勢
不兩立,故為大王計,莫如從親以孤秦。大王不從親,秦必起兩軍:一軍出
武關,一軍下黔中。則鄢郢動矣!臣聞治之其未亂也,為之其未有也。患至
而後憂之,則無及也!故願大王早熟計之。大王誠能聽臣,臣請令山東之國,
奉四時之獻,以承大王之明詔;委社稷,奉宗廟,陳士勵兵,在大王所用之。
故縱合則楚王,衡成則秦帝。今釋霸王之業,而有事人之名,竊為大王不取
也!夫秦,虎狼之國也,有吞天下之心。秦,天下之仇仇也,衡人皆欲割諸
侯之地以事秦,此所謂養仇而仇,大逆不忠,無過此者。故從親則諸侯割地
以事楚,衡合楚割地以事秦,此兩策者相去遠矣,二者大王何居焉?故敝邑
趙王使臣效愚計,奉明約,在大王之詔詔之。」楚王曰:「善,謹奉社稷以
從。」
〔楚襄王既與秦和,慮無秦患,乃與四子專為淫侈。莊辛諫不聽,辛乃去
之趙。後秦果舉鄢郢,襄王乃征辛而謝之。莊辛曰:「臣聞鄙彥曰:『見兔
而顧犬,未為晚也;亡羊而補牢,未為遲也。』臣聞昔湯、武以百里王,桀、
紂以天下亡。令楚國雖小,絕長補短,猶以千里,豈特百里哉!王獨不見夫
蜻蛉乎?六足四翼,飛翔乎天地之間,俯蚊虻而食之,承白露而飲之,自以
為無患,與人無爭也。不知夫五尺童子,方將調飴膠絲,加已乎四仞之上,
而下為螻蟻之食蜻蛉其小者也,黃雀因是以!俯啄白粒,仰棲茂樹,鼓翅奮
翼,自以為無患,與人無爭。不知夫公子王孫,左挾彈,右攝丸,以其類為
招。晝棲乎茂樹,夕調乎酸鹹。黃雀其小者也,蔡靈侯因是以!南遊乎高陂,
北陵乎巫山,飲茹溪之流,食湘波之魚,左抱幼妾,右擁嬖女,與之馳騁乎
高蔡之中,而不以國家為事。不助夫子發方受命乎靈王,系己以朱絲而見之
也。蔡靈侯事其小者也,君王因是以!左州侯,右夏侯,飯封祿之粟,而載
方府之金,與之馳騁乎雲夢之中,而不以天下國家為事。不知夫穰侯方受命
乎秦王,填黽塞之內,而投己於黽塞之外。」襄王聞之,身體戰慄,乃執圭
而授莊辛與之謀秦,復取淮北之地。楚人有以弱弓微繳加歸雁之上。楚襄王
召問之,乃對以秦、燕、趙、衛為鳥,以激怒王,曰:「夫先王為秦所欺,
而客死於外,怨莫大焉!今以匹夫尚有報萬乘,子胥、白公是也。今以楚之
地方五千里,帶甲百萬,猶足以踴躍於中野。而坐受伏焉,臣竊為大王弗取。」
襄王遂復為縱約伐秦。〕
六國既合縱,蘇秦為縱約長。北報趙,趙肅侯封蘇秦為武安君。乃投縱
約書於秦,秦不敢窺兵函谷十五餘年。

【經文】
後張儀為秦連衡。〔秦欲攻魏,先敗韓申差軍,斬首八萬,諸侯震恐。
而儀乃來說魏王。〕說魏王曰:〔秦孝公時,公孫鞅請伐魏,曰:「魏國居
領厄之間,西都安邑,與秦界河,而獨擅山東之利。利則西侵秦,病即東收
地。今以君賢聖,國賴以盛,宜及此時伐魏。魏不支,秦必東徙。東徙則據
山河之固,東向以制諸侯。此帝業也。」自是之後,魏果去安邑,徙都大梁。〕
「魏地方不至千里,卒不過三十萬,地四平。諸侯四通,條達輻湊,無名山
大川之阻。從鄭至梁,二百餘里;車馳人趨,不待倦而至梁,南與楚境,西
與韓境,北與趙境,東與齊境卒戍四方,守亭障者不下十萬,魏之地勢,固
戰場也。梁南與楚、不與齊,齊攻其東;東與齊,不與趙,趙攻其北;不合
於韓,則韓攻其西;不親於楚,則楚攻其南。此所謂四分五裂之道也。且諸
侯之為縱者,將以安社稷,尊主強兵顯名也。今為縱者,一天下、約為昆弟,
刑白馬以盟洹水之上,以相堅也。而親昆弟、同父母,尚有爭錢財。而欲恃
詐偽反覆蘇秦之謀,其不可成亦以明矣。大王不事秦,秦下兵攻河外,據卷、
衍、酸棗,去衛取晉陽,則趙不南;趙不南則梁不北;梁不北則縱道絕;縱
道絕則大王之國越無危,不可得也。秦折韓而攻梁,韓怯於秦,秦韓為一,
梁之亡,立可須也,此臣之所為大王患也。為大王計莫如事秦,事秦則楚、
韓必不敢動;無楚、韓之患,則大王高枕而臥,國必無憂矣。大王不聽秦,
秦下甲士而東伐,雖欲事秦,不可得也。且夫從人多奮辭而少可信,說一諸
湖而成封侯之業。是故天下之遊談士,莫不日夜扼腕瞪目切齒以言縱之便,
以說人主。人主賢其辨而牽其說,豈得無眩哉?臣聞之,積羽沉舟,群輕折
軸,眾口鑠金,故願大王審計定議。」魏王於是倍縱約,而請成於秦。
〔范睢說秦昭王曰:「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剛壽,非計也。少出師不足
以傷齊,多出師則害於秦也,其於計疏矣。且齊閔王南攻楚,破軍殺將,再
闢地千里,而齊尺寸之地無得得,豈齊不欲得地哉?形所不能有也。諸侯見
齊之疲弊,興師伐之,士辱兵頓。故齊所以大破者,以其破楚肥韓魏也。此
所謂借賊兵而資盜糧也。王不若遠交而近攻,得寸則王之寸,得尺則王之尺。
今釋近而攻遠,不亦謬乎?昔者,中山之國五百地,趙獨吞之,功成名立而
利附焉,天下莫之能爭。今夫韓、魏,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。王若欲霸中國
而為天下樞,以威楚、趙。楚強則附趙,趙強則附楚。楚趙皆附,齊亦懼矣。
齊懼必卑辭撞幣以事秦。齊已附,則韓魏因可慮也。」王日:「善。」乃拜
睢為客卿,謀兵事伐魏,撥懷及邢丘。
齊、楚來伐魏,魏王使人求救於秦,冠蓋相望而秦救不至。魏人有唐睢
者,年九十餘矣,謂王曰:「老臣請西說秦王,令兵先臣出。」王再拜遣之。
唐睢到秦,入見秦王,秦王曰:「丈人茫然而遠至此,甚苦矣!夫魏之來求
救數矣,寡人知魏之急也。」唐睢曰:「大王知魏之急而救兵不發,臣竊以
為用策之臣無任矣。夫魏萬乘之國也,然所以西面而事秦,稱東藩,築帝宮,
受冠帶,祠春秋者,以為秦之強足以與也。令齊、楚之兵已合於魏郊,而秦
救不發,亦將賴其未急也。使之而急,彼且割地而約縱,王當奚救焉?必待
其急而救之,是失一東藩之魏而強三勁之齊、楚,則王何利焉?」於是秦王
遽發兵救魏。〕

【經文】
張儀說楚懷王曰:「秦地半天下,兵亂四國,被山帶河,四塞以為固。〔范
睢說秦昭王曰:「大王之國,四塞以為固,北有甘泉、谷口,南有涇渭,右
隴蜀,左關阪;奮擊百萬,戰車千乘;利則出攻,不利則入守,此王者之地。
民怯於私鬥,勇於公戰,此王者之人。王並此二者而有之,以當諸侯,譬如
放韓廬而捕蹇兔也。〕虎賁之士百有餘萬,車千乘,騎萬匹,粟如丘山。法令
既明,士卒安樂。主明以嚴,將智以武。雖無出甲,席捲常山之險,必折天
下之脊,天下後服者先亡矣!且夫為縱者,無以異驅群羊而攻猛虎。虎之與
羊,不格明矣!令王不與虎而與群羊,臣竊以為大王之計過矣。
凡天下強國,非秦而楚,非楚而秦。兩國交爭,其勢不兩立。大王不與
秦,秦下甲據宜陽,韓之上地不通;下兵河東、成皋,韓必入臣。則梁亦從
風而動。秦攻楚之西,韓攻其北,社稷安得無危?臣聞兵不如者,勿與挑戰;
粟不如者,勿與持久。
秦西有巴蜀,大船積粟,起於汶山,浮江而下,至楚三千餘里。舫舟載
卒,一舫載五十人,日行三百里;裡數雖多,然不費牛馬之力,不至十日,
而拒捍關矣;捍關驚則從境以東,盡城守矣,黔中、巫郡,非王之有也。秦
舉甲出武關,南面而伐,則北地絕。秦兵之攻楚也,危難在三月之內。而楚
待諸侯之救,在半歲之外。此其勢不相及也。夫待弱國之救,忘強秦之禍,
此臣為大王患也。
大王嘗與吳人戰,五戰而三勝,陳卒盡矣;偏守新城,存民苦矣。臣聞
功大者易危,而人弊者怨上。夫守易危之功,而逆強秦之心,臣竊為大王危
之。凡天下而信約縱親者,蘇秦封為武安君也。蘇秦相燕,即陰與燕王謀伐
齊,破齊而分其地。乃佯為有罪,出走入齊,齊王因受而相之。居二年而覺,
齊王大怒,車裂蘇秦於市。夫以一詐偽之蘇秦,而欲經營天下,混一諸侯,
其不可成亦明矣。今秦與楚接境壤界,固形親之國也。大王誠能聽臣,臣請
使秦太子入質於楚,楚太子入質於秦,請以秦女為大王箕帚之妾,效萬室之
都,以為湯沐之邑,長為昆弟之國,終身無相攻。臣以為計無便於此者。」
楚王乃與秦從親。
〔白起將兵來伐楚,楚襄王使黃歇說秦昭王曰:「天下莫強於秦、楚,今
則聞大王欲伐楚,此猶兩虎相與鬥,而駑犬受其弊,不如善楚。臣請言其說:
臣聞之,物至則反,冬夏是也;智至則危,累棋是也。今大國之地,半天下、
有三垂,此從生人已來,萬世之地未嘗有也。王若能持公守威,罷攻伐之心,
肥仁義之德,則三王不足四,五霸不足六也;王若負人徒之眾,挾兵革之強
欲以力臣天下之士,臣恐其有患也。《詩》云:『靡不有初,鮮克有終。』
《易》曰:『狐涉水濡其尾。』此言始之易而終之難也。何以知其然耶?智
伯見伐趙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禍;吳王知伐齊之便而不知於遂之敗。此二國者
非無大功也,沒利於前而易患於後也。今王妒楚之不毀也,而忘毀楚之強韓
魏也。臣為王慮,而不取也。王無重世之德於韓魏,而有累世之怨焉。夫韓
魏父兄子弟接踵而死於秦者將十世矣。身首分離暴骸草澤者,相望於境;擊
頸束手為群虜者,相望於路。故韓魏之不亡,秦社稷之憂也。令王信之,與
兵攻楚,不亦過乎?臣為王慮,莫若善楚。
楚秦合為一以臨韓,韓必斂手。王施以山東之險,帶以河曲之利,韓必
為關內侯。若是,而王以十萬戍鄭、梁之人寒心,許、鄢陵、嬰城,而上蔡
召陵不往來也,如是魏亦為關內侯矣。王善楚,而關內侯兩,萬世之主注地
於齊,齊右壤可拱手而取也。然後危動燕趙,搖蕩齊楚,此四國者不待痛而
服也。」秦王曰:「善。」止不伐楚。
楚頃襄王謀與齊韓連和,因欲圖周。周赧王使臣武公說楚相昭子。昭子
曰:「乃圖周則無之,雖然周何故不可圖。」對曰:「夫西周之地,絕長補
短,不過百里。名為天下共主,裂其地不足以肥國,得其眾不足以勁兵,雖
攻之不足以尊名。然而好事之君、喜攻之臣,發號用兵未嘗不以周為終始,
是何也?則祭器在焉。欲器之至而忘弒君之亂。今韓以器之楚,臣恐天下以
器仇楚。」於是,楚計輟不行。
秦武王使樗裡疾以車百乘入周,周君迎之甚敬。楚王讓周,以其重秦客
也。游勝為周謂楚王曰:「昔者智伯欲伐仇猶,遺大鐘載以廣車,因隨之以
兵。仇猶卒亡,無備故也。齊桓公之伐蔡也,號曰「誅楚」,其實襲蔡。今
秦者,虎狼之國,有吞天下之心,使樗裡疾以車百乘入周,周君懼焉。以蔡、
仇猶為戒故,使長兵居前,強弩居後,名曰衛疾而實囚之。周君豈能無愛國
載?恐一旦國亡而憂大王也。」楚王乃悅。
楚襄王有疾,太子質於秦不得歸。黃歇說秦相應侯曰:「今楚王疾,恐
不起。秦不如歸太子。太子即位。其事秦必謹;若不歸,則咸陽一布衣耳。
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,失一國而絕萬乘之和,非計也,願相國慮之。」應侯
為言於秦王,王不肯。乃遁也。

【經文】
張儀如韓,說韓宣王曰:「韓地險惡,山居,五穀所生,非菽而麥;地方不
過九百里,無二年之食料。大王之卒,悉舉不過三十萬,而廝徒負養在其中
矣。今秦帶甲百萬,車千乘,騎萬匹,虎賁之士,跿趵科頭,貫頤奮戟者,
不可勝數。山東被甲蒙胄以會戰,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,左挈人頭,右挾生
虜。秦逐山東之卒,猶孟賁之去怯夫;以輕重相壓,猶烏獲之於嬰兒。
諸侯不料地之弱、食之寡,而聽縱人之甘言好辭,比周以相飾,誑誤其
主,無過此者。大王不事秦,秦下甲據宜陽,斷韓之地;東取成皋、滎陽,
則鴻台之宮、桑林之苑,非王有也。夫塞成皋,絕上地,則王之國分矣。故
為大王計,莫如為秦。秦之所欲,莫如弱楚,而能弱楚者莫如韓。非以韓能
強於楚也,其勢然也。今西面而事秦,以攻楚,秦王必喜。夫攻楚而私其地,
轉禍而悅秦,計無便於此者。」宣王聽之。
〔范睢說秦王曰:「秦韓之地形相錯如鄉,秦之有韓,譬如木之有蠹,人
之有腹心病也。天下無變則已,有變,其為秦患者,孰大於韓乎?王何不收
韓。」王曰:「吾固欲收韓,韓不聽,為之奈何?」對曰:「韓安得不聽。
王若下兵攻滎陽,則成皋築道不通;北斷太行之道,則上黨之師不下。王一
興兵而攻滎陽,則其國斷而為三,韓必見危亡矣。安得不聽!若聽,則霸事
可慮矣。」王曰:「善。」乃從之。〕
【譯文】
張儀為組織連橫陣線又去遊說韓王:「韓國地勢險惡,百姓多居山地,
出產的糧食,不是麥子就是豆子;土地方圓不到九百里,有糧不夠兩年。預
料大王的士卒連燒火做飯、養馬、做雜役的統統在內總共不過三十萬,而秦
國有戰士百餘萬,戰車千輛,戰馬萬匹,勇猛的戰士,不穿鞋、不戴盔、彎
弓、持戟,奮不顧身的,不計其數。六國士卒作戰時要穿上鎧甲,戴上頭盔,
而秦國士卒不穿鎧甲,赤膊上陣,衝向敵人,他們左手提著人頭,右臂挾著
俘虜。秦國士卒與六國士卒相比,就像無敵勇士孟賁與懦夫相比一樣;秦國
重兵壓向六國,更像大力士烏獲對付嬰兒一樣。
各國諸侯不估計自己兵力之弱,糧食之少,卻聽信主張合縱聯盟的遊說
之士花言巧語,他們互相勾結,自我標榜,欺騙耽誤君主,沒有比這更歷害
的了。如果大王不孝敬秦國,秦國就會出兵佔據宜陽,切斷韓國上黨的交通,
東面佔據成皋、滎陽,那麼鴻台離宮、桑林御苑就不再為大王所有了。如果
封鎖了成皋,切斷了上黨要道,那末,大王的國家就被割裂了。因此,為大
王考慮,不如去討好秦國。秦國的願望,就是要削弱楚國,而能削弱楚國的,
只有韓國。這並不是因為韓國比楚國強,而是韓國的地形使它有這種優勢。
現在,大王如果往西討好秦國而又去進攻楚國,秦王一定高興。那麼,進攻
楚國而獨據楚地,轉禍為福而取悅於秦王,任何計謀也沒有比這更有利的
了。」韓宣王聽信了張儀的話。
〔范睢對秦王說:「秦、韓兩國接壤,地勢象錦繡一樣地交錯。韓國對秦
國來說,就像樹心生了蠹蟲,人患了心腹之病一樣。一旦天下發生變故,對
秦國危害最大的莫過於韓國,大王不如先去制服它。」秦王說:「我想制服
韓國,可是,韓國不聽從,怎麼辦呢?」范睢說:「可出兵進攻滎陽,這就
能切斷去成皋的道路;北面切斷去太行的道路,就能使上黨的援兵被截住。
這樣,大王一出兵,就可將韓國分隔為三段,互不照應。韓國見自己必定滅
亡,哪有不聽從之理呢?如果韓國聽從大王,那麼大王的霸業就可圖了。」
秦王說:「好!」〕

【經文】
張儀說齊閔王曰:「天下強國,無過齊者,大臣父兄殷眾富樂,然為大
王計者,皆為一時之說,不顧百代之利。縱人說大王者,必曰:『齊西有強
趙,南有韓梁,齊負海之國也,地廣民眾,兵強士勇,雖有百秦,將無奈齊
何也!』大王賢其說,而不計其實。
臣聞齊與魯三戰,而魯三勝,國以危亡隨其後,雖有戰勝之名,而有破
亡之實,是何也?齊大而魯小也。今秦之與齊也,猶齊之原魯也。今齊楚嫁
女娶婦,為昆弟之
國;韓獻宜陽,魏效河外,趙入朝歌、澠池,割河間以事秦。大王不事
秦,秦驅韓梁攻齊之南地,悉趙兵渡清河,指博關,臨甾、即墨非王有也。
國一旦見攻,雖欲事秦,不可得也。是故願大王孰計之。」齊王許之。
〔燕攻齊,取七十餘城,唯莒、即墨不下。齊田單以即墨破燕,殺騎劫。
燕將懼誅而保聊城,不敢歸。田單攻之歲余,聊城不下。魯連乃為書,約之
矢,以射城中,遺燕將書曰:「吾聞之:『智者不倍時而棄利;勇士不怯死
而滅名;忠臣不先身而後君。』今君行一韓之忿,不顧燕王之無臣,非忠也;
殺身亡聊城,而威不信於齊,非勇也;功廢名滅,後世無稱,非智也。故智
者不再計,勇者不再卻。今死生、榮辱、尊卑、貴賤,此其時也。願公詳計,
而無與俗同。且楚攻齊之南陽,魏攻平陸,而齊無南面之心,以為亡南陽之
害小,不如得濟北之利大;故定計而堅守之。今秦人下兵,魏不敢東面橫。
秦之勢成則楚國之形危。且齊棄南陽,斷右壤,存濟北,計猶且為之也。今
楚、魏交退於齊,而燕救不至,以全齊之兵,無天下之規,與聊城共據。期
年之弊,即臣見公之不能得也。齊之必決於聊,公無再計。彼燕王大亂,上
下迷惑。栗腹以百萬之眾,五折於外。萬乘之國被圍於趙,壤削主困,為天
下笑。國弊禍多,人無所歸。今又以弊聊之人距全齊之兵,期年不解,是墨
翟之守也;食人飲盅,無反外之心,是孫臏、吳起之兵也,能見於天下矣!
故為公計者,不如罷兵、休士、全車,歸報燕王,燕王必喜。士民見公
如見父母,攘臂而議於世,功業可明也。意者,對燕棄世東遊於齊乎?請裂
地守封,富比乎陶衛,世世稱孤,此亦一計也。二盅,顯名厚實,願公察之,
熟計而審處一焉。
且吾聞之:『效小節者,不能行大威;惡小恥者,不能成榮名。』昔管
仲射桓公中其鉤,篡也;遺公子糾不能死,怯也;束縛桎梏,辱也。此三行
者,鄉里不通,世主不臣。使管仲終窮幽抑而不出,不免為辱人賤行,然而
管子棄三行之過,據齊國之逐,一匡天下,九合諸侯,名高天下,光照鄰國。
曹沫為魯君將,三戰而喪地千里。使曹子計不顧後死而不生,則不免為敗軍
擒。將曹子以一劍之任,劫桓公於壇坫之上,顏色不變,辭氣不悖,三戰之
所喪,一朝而反之,天下震動,名傳後世。若此二公,非不能行小節,死小
職也。以為殺身絕世,功名不立,非智也。故去忿恚之心,而成終身之名。
故業與三王爭流,名與天壤相弊也。公其圖之!」燕將得書曰:「敬聞命矣。」
遂自刎。

【經文】
張儀說趙王曰:「弊邑秦王,使臣效愚於大王。大王收天下以賓秦,秦
兵不敢出函谷關。是大王之威,行於山東。敝邑恐懼懾伏,繕甲厲兵,唯大
王有意督過之也。今以大王之力,舉巴蜀,並漢中,包兩周,遷九鼎,守白
馬之津。秦雖僻遠,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。今有敝甲凋兵,軍於澠池,願
渡河,據悉吾,會戰邯鄲之下。以甲子合戰,以正殷之事。故使臣先以聞於
左右。
凡大王之所信為縱者,恃蘇秦。蘇秦熒惑諸侯,以是為非,以非為是,
欲反覆齊國,而自令車裂於市。夫天下之不可混一亦明矣。今楚與秦為昆弟
之國。而韓、梁稱為東藩之臣,齊獻魚鹽之地,此斷趙之右臂也。夫斷右臂
而與人鬥,失其黨而孤居,求欲無危,豈可得乎?今秦發三軍:其一軍塞乎
道,告齊使興師,渡河軍於邯鄲之東;一軍軍於成皋,驅韓梁軍於河外;一
軍軍於澠池,約四國而擊趙。趙服,必四分其地,是故不敢匿意隱情,失以
聞於左右。臣竊為大王計,莫如與秦王遇於澠池,面相見而口相約。請按兵
無攻,願大王之定計。」趙肅侯許之。
〔武安君破趙長平軍,降其卒四十餘萬,皆坑之。進圍邯鄲,而軍糧不屬,
乃遣衛先生言於秦昭王曰:「趙國右倍常山之險,而左帶河漳之阻,有代馬
車騎之利。民人氣勇,好習兵戰,常會諸侯而一約為之縱長,明秦不弱則六
國必滅。秦所以來得志於天下者,趙為之患也。今賴大王之靈,趙軍破於長
平,其信臣銳卒莫不畢死。邯鄲空虛,百郡震怖,士兵鹹怨其主。誠以此時
遣轉輸給、足軍糧,滅趙必矣!滅趙以威諸侯,天下可定,而王業成矣!」
秦王欲許之,應侯妒其功,不欲使成,言於秦王曰:「秦雖破趙軍,士卒死
傷亦眾,百姓疲於遠輸,國內空虛。楚、魏乘虛為變,將無以自守,宜且罷
兵。」王從之。
後三年復欲將白起伐趙,起不肯。王乃使應侯責之曰:「楚地方五千里,
持戟百萬,君前率數萬之眾入楚,撥鄢郢,焚其郊廟,楚人震恐,東徒而不
敢西向。韓、魏相率興兵甚眾,君所將不能半,而破之伊闕,流血漂櫓,韓、
魏已服,至今稱東藩。此君之功,天下莫不聞。今趙卒之死於長平者,已十
七八,是以寡君願使君將,必欲滅之。君常以寡擊眾,取勝少神,況以強擊
弱,以眾擊寡乎?」武安君曰:「是時楚王恃其國大,不恤其政,而群臣相
妒以功,諂諛用事,良臣疏斥,百姓心離,城池不修,既無良將,又無守備。
故臣得引兵深入,兵多倍城邑,發糧焚舟以專人心;掠於郊野,以足軍糧。
當此之時,秦之士卒,以軍中為家,以將為父母,不約而親,不謀而信,一
心同力,死不旋踵。楚人自戰其地,鹹顧其家,各有散心,莫有鬥意,是以
能有功也。伊闕之戰,韓顧魏,不欲先用其眾;魏恃韓之銳,欲推以為鋒。
二軍爭便,其力不同。是以臣得以設疑兵,以持韓陣,專軍並銳,觸魏之不
意,魏軍既敗,韓軍自潰。以是之故,果能有功,皆計利形勢自然之理,何
神之有?今秦軍破趙軍於長平,不遂以時,棄其振懼而滅之,畏而釋之,使
得耕稼以益蓄;積養孤長幼以益其眾;繕理兵甲以益其強;增浚城池以益其
固。主折節以下其臣,臣推體以下死士。至平原之屬,皆令妻妾補縫於行伍
之間,臣民一心,上下同力,猶勾踐困於會稽之時也。以今伐之趙,必固守;
挑其軍戰,必不肯出;圖共國都,必不可克;攻其列城,必不可拔;掠於郊
野,必無所得。兵久無功,諸侯生心,外救必至。臣見其害,未睹其利,又
病不能行。」應侯慚而退。秦乃使王齕將伐趙。楚、魏果救之也。〕

【經文】
張儀說燕昭王曰:「大王之所親信,莫如趙。昔趙襄子嘗以其姊為代王
妻,欲並代,約與代王遇於勾注之塞。乃令工人作為金鬥,長其尾,令可以
擊人。與代王飲,陰告廚人曰:『即酒酣樂,進熱啜,反斗以擊之』。於是
酒酣樂,取熱啜。廚人進斟,因反斗擊代王,殺之,肝脅塗地。其姊聞之,
因磨笄以自殺。故至今有磨笄之山,天下莫不聞。〔至漢高祖時,陳豨以趙相
國監趙代,邊兵舉兵反,上自行至邯鄲,喜曰:「豨不南據漳水,北守邯鄲,
吾知其無能為也。」及豨敗,上曰:「代居常山北,趙乃從山南,有之遠。」
乃立二子為代王也。〕夫趙王之狼戾無親,大王之所明見。且以趙為可親乎?
趙興兵攻燕,再圍燕都,而劫大王,大王割十城以謝,今趙王已入朝澠池,
效河間事以秦。今大王不事秦,秦下甲雲中、九原,驅趙而攻燕,則易水、
長城,非王有也。今王事秦,秦王必喜,趙不敢妄動,是西有強秦之援,南
無齊、趙之患,是故願大王孰計之。」燕王聽張儀,張儀歸報秦。
〔燕王使太子丹入質於秦。秦欲使張唐相燕,與共伐趙,以廣河間地。張
唐謂呂不韋曰:「臣嘗為昭王攻趙,趙怨臣。今之燕,必經趙,臣不可行。」
不韋不快,未有以強之。其舍人甘羅年十二,謂不韋曰:「臣請為君行之。」
遂見張唐曰:「君之功孰與武安君?」曰:「武安君南挫強楚,北滅燕、趙,
戰勝攻取,破城墮邑,不可勝數。臣之功不如也。」甘羅曰:「應侯之用於
秦,孰與文信侯專?」唐曰:「應侯不如文信侯專。」甘羅曰:「昔應侯欲
伐趙,武安君難之,去咸陽十里,賜死於杜郵。今文信侯自請君相燕,而不
肯行,臣不知君所死處也。」張唐懼曰:「請因孺子行。」
行有日矣,甘羅又謂文信侯曰:「借臣車五乘,請為張唐先報趙。」文
信侯遣之,甘羅如趙,說王曰:「王聞燕太子丹入質秦乎?」曰:「聞之。」
「聞張唐之相燕乎?」曰:「聞之。」甘羅曰:「燕太子丹入秦者,燕不欺
秦也。張唐相燕者,秦不欺燕也。燕秦不相欺,無異。故欲攻趙而廣河間地。
王不如賚臣五城,以廣河間,臣請歸燕太子,與強趙攻弱燕。「趙王曰:「善。」
立割五城與秦。燕太子聞而歸,趙乃攻燕,得二十城,今秦有其十也。〕]

【經文】
於是楚人李斯、梁人尉繚,說於秦王曰:「秦自孝公已來,周室卑微,
諸侯相兼,關東為六國,秦之乘勢侵諸侯,蓋六代矣。今諸侯服秦,譬若郡
縣。其君臣俱恐,若或合縱而出不意,此乃智伯、夫差、閔王所以亡也。願
王無愛財,賂其豪臣,以亂其謀。秦不過亡三十萬金,則諸侯可盡。」秦王
從其計,陰遣謀士賚金玉以游諸侯。諸侯名士,可與財者,厚遺給之;不肯
者,利劍刺之。離其君臣之計,乃使良將隨其後,遂並諸侯。
〔天下之士合縱相聚於趙,而欲攻秦。應侯曰:「王勿憂也,請令廢之。
秦於天下之士,非有怨也,相聚而攻秦者,以欲富貴耳。王見王之狗乎?數
千百狗為群,臥者臥,起者起,行者行,止者止。無相與斗者。投之一骨,
則群起相呀,何者?有爭意也。今令載五千金隨唐睢,並載奇樂,居武安高
會相飲,散不能三千金,天下之士相與斗也。」〕

【經文】
秦既吞天下,患周之敗,以為弱見奪,於是笑三代,蕩滅古法。削去五
等,改為郡縣,自號為皇帝,而子弟為匹夫。內無骨肉本根之輔,外無尺土
蕃翼之衛。吳、陳奮其白梃,劉、項隨而斃之。故曰:周過其歷,秦不及其
數,國勢然也。
〔荀悅曰:「古之建國或小或大者,監前之弊,變而通之也。夏、殷之時,
蓋不過百里,故諸侯微而天子強。桀、紂得肆其虐害,紂脯鄂侯而醢魏侯,
以文王之盛德不免於羑里。周承其弊,故建大國,方五百里,所以崇寵諸侯
而自損也。至其末流,諸侯強大,更相侵伐,而周室卑微,禍難用作。秦承
其弊,不能正其制以求其中,而遂廢諸侯,改為郡縣,以一威權以專天下,
其意主以自為,非以為人也。故秦得擅海內之勢,無所拘忌,肆行奢淫,暴
虐於天下,然十四年而滅矣。故人主失道,則天下遍被其害,百姓一亂,則
魚爛土崩,莫之匡救。漢興,承周秦之弊,故雜而用之,然六王、七國之難
者,誠失之於強大,非諸侯治國之咎。」〕
漢興之初,海內新定,同姓寡少,懲亡秦孤立之敗,於是割裂疆土,立
爵二等〔大者王,小者侯〕。功臣侯者,百有餘邑。尊王子弟,大啟九國,國
大者,跨州兼郡,連城數十,可謂矯枉過正矣。然高祖創業,日不暇給。孝
惠享國之日淺,高後女主攝位,而海內晏然,無狂狡之憂。卒折諸呂之難,
成太宗之基者,亦賴之於諸侯也。
夫厚本以末大,流濫以致溢,小者淫荒越法,大者睽孤橫逆,以害身喪
國,故文帝采賈生之議,分齊趙;
〔賈誼曰:「欲天下之理安,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,力少則易使義,國
小使無邪心。今天下之制,若身之使臂,臂之使指,陛下割地定制。今齊、
趙、楚各為若干國,使其子孫各受祖之分地,地盡而止。天子無所利焉。」
又上疏曰:「陛下即不定制,如今之勢,不過一傳再傳,諸侯猶且人恣而不
制,豪植而大強,漢法不得行矣。陛下所以為藩扦及皇太子之所恃者,唯淮
陽、代二國耳。代北邊匈奴,與強敵為鄰,能自完則足矣;而淮陽之北,大
諸侯僅如黑子之著面,適足以餌大國,不足以有所禁御,方今之制,在陛下,
而令子適足以為餌,豈可謂萬代利哉?臣之愚計,願舉淮南地以益淮陽,而
為梁王立後;割淮陽北邊二、三列城與東郡,以益梁。不可者,可徙代王而
都睢陽。梁起於新郪,以北著之河,淮陽包陳,以南犍之江。則大諸侯之有
異心者,破之膽而不敢謀。梁足以捍齊、趙;淮陽足以禁吳、楚。陛下高枕,
終無山東之憂,此萬世之利也。臣聞聖王言問其臣,而不自造事,故使人臣
得畢其愚忠,唯陛下裁幸。」文帝於是從誼計。乃徙淮陽王武為梁王,北界
泰山,西至高陽,得大縣四十餘城;徙城陽王喜為淮南王,撫其人。後七國
亂,不得過梁地,賈生之計也。〕
景帝用晁錯之計,削吳楚。
〔晁錯說上曰:「昔高帝初定天下,昆弟少、諸子弱,大封同姓,故孽子
悼惠王王齊七十二城,庶弟元王王楚四十城,兄子王吳五十餘城,封三庶,
孽分天下半。今吳王前有太子之隙,輒稱病不朝,於古法當誅。文帝不忍,
因賜幾仗,德至厚也。不改過自新,乃益驕恣。公即山鑄錢,煮海為鹽,誘
天下亡人謀作亂逆。今削之亦反,不削之亦反,削之反亟禍小,不削反遲禍
大。於是漢臣庭議削吳,吳乃反矣。〕
武帝施主父之策,「推恩之令」。〔主父偃說上曰:「古者諸侯不過百里,
強弱之形易制。今諸侯或連城數十,城方千里,緩則驕奢易為淫亂,急則阻
其強而合縱以逆京師。今以法割削,則逆節萌起,前日晁錯是也。今諸侯子
弟或十數而嫡嗣代立,余雖骨肉,無尺地封,則仁孝之道不宣,願陛下令諸
侯得推恩,分子弟以地。侯之彼,人人喜得所願。上以德施,實分其國,必
稍自弱矣。」上從其計也。〕景遭「七國之難」,抑諸侯,減黜其官;武有淮
南衡山之謀,作左官之律〔仕於諸侯王為左官〕,設附益之法〔封諸侯過限曰附
益〕。諸侯唯得衣食租稅,不與政事。至於哀、平之際,皆繼體苗裔,親屬疏
遠,生於帷■之中,不為士民所尊。〔割削宗子,有名無實。天下曠然復襲亡
秦之軌矣。〕故王莽知漢中外殫微,本末俱弱,無所忌憚,生其奸心。因母后
之權,假伊周之稱,專作威福。廟堂之上,不降階序而運天下。詐謀既成,
遂據南面之尊,分遣五威之吏,馳傳天下,班行符命。漢諸侯王蹶角稽首,
奉上璽紱,唯恐居後,豈不哀哉?及莽敗,天下雲擾。
〔隗囂擁眾天水,班彪避難從之,囂問彪曰:「往者周失其馭,戰國並爭,
天下分裂,數世乃定。意者,縱橫之事復起於今乎?將承運迭興在於一人也。
願先生試論之。」對曰:「周之廢興與漢異矣。昔周爵五等,諸侯從政,根
本既微,枝葉強大。故其末流有縱橫之事,勢數然也。漢承秦制,改立郡縣,
主有專己之威,臣無百年之柄。至於成帝,假借外家,哀、平祚短,國嗣三
絕。故王氏擅朝。因竊號,位危自上起,傷不及下,是以即真之後,天下莫
不引領而歎,十餘年間,中外騷動,遠近俱廢。假號雲合,咸稱劉氏,不謀
而同辭。方今雄傑帶州跨城者,皆無七國世業之資,而百姓謳吟思仰漢德,
可以知之。」〕
光武中興,篡隆皇統,而猶尊覆車之遺轍,養喪家之宿疾,僅及數世,
奸宄充斥,率有強臣專朝,則天下風靡;一夫縱橫,則城池自夷,豈不危哉?
在周之難興王室也,放命者七臣,干位者三子,嗣王委其九鼎;凶族據其天
邑,鉦鼙震於閫宇,鋒鏑流於絳闕。然禍止畿甸,害不覃及,天下晏然。以
治待亂,是以宣王興於共和,襄、惠振於晉、鄭。豈若二漢階闥暫擾,而四
海已沸;孽臣朝入,而九服夕亂哉。遠惟王莽篡逆之事,近鑒董卓擅權之際,
億兆悼心,愚智同痛,豈世乏曩時之臣,士無匡合之志歟?蓋遠績屈於時異,
雄心挫於卑勢耳。
〔陸機曰:「或以諸侯,世位不必常全,昏主暴君,有時比跡,故五等以
多亂也。今之牧守,皆方庸而進,雖或失之,其得固多,故郡縣易以為治也。
夫德之休明,罷陟日用,長率連屬,梧述其職而淫昏之君,無所容過。何則?
其不治哉。故先代有以之興矣。苟或衰陵,百廢自悖。鬻官之吏,以貨准才,
則貪殘之萌皆群後也,安在其不亂哉?故後王有以之廢矣。且要而言之,五
等之君為己思治,郡縣之長為利圖物,何以徽之?蓋企及進取,仕子之常志;
修己安民,良士所希及。夫進取之情銳,而安民之謄遲,是故侵百姓以利
己者,在位所不憚;損實事以養名者,官長所夙夜也。君無卒歲之圖,
臣挾一時之志。五等則不然:知國為己土,眾皆我民;民安己受其利,國傷
家嬰其病,故上制人欲以垂後,後嗣思其堂構;為上無苟且之心,群下思膠
固之義。使其並賢居治,則功有厚薄;兩愚相亂,則過有深淺。然則探八代
之制,幾可以一理貫,秦漢之典,殆可以一言蔽之。」〕

【經文】
魏太祖武皇帝躬聖明之姿,兼神武之略,龍飛譙沛,鳳翔兗豫,觀五代
之存亡,而不用其長策;睹前車之傾覆,而不改其轍跡。子弟王空虛之地,
君不使之人。權均匹夫,勢齊凡庶。內無深根不拔之固,外無磐石宗盟之助,
非所以安社稷,為萬世之業也。
且今之州牧郡守,古之方伯諸侯,皆跨有千里之土,兼軍武之任,或比
國數人,或兄弟並據,而宗室子弟,曾無一人間側其間,與相維持,非所以
強幹弱枝,備萬一之慮也。時不用其計,後遂凌夷。此周、秦、漢、魏立國
之勢,是以究其始終強弱之勢,明鑒戒焉。〔荀悅曰:「其後遂皆郡縣治人,
而絕諸侯。當時之制,亦未必百王之治也。」〕

【經文】
論曰:周有天下八百餘年,後代衰微,而諸侯縱橫矣。至末孫王赧降為
庶人,猶能枝葉相持,名為天下共主。當是時也,楚人問鼎,晉侯請隧,雖
欲闞周室,而見厄諸姬。夫豈無奸雄,賴諸侯以維持之也。故語曰:「百足
之蟲,至死不僵。持之者眾。」此之謂乎。及贏氏擅場,懲周之失,廢五等,
立郡縣;君有海內,而子弟為匹夫;功臣效勤,而干城無茅土,孤制天下,
獨擅其利,身死之日,海年分崩。陳勝偏袒唱於前,劉季提劍興於後,虎嘯
龍睇,遂亡秦族。夫齊陳諸傑,布衣也,無吳楚之勢,立錐之地,然而驅白
徒之眾,得與天子爭衡者,百姓思亂,無諸侯勤王可憚也。故曰:夫亂政虐
刑,所以資英雄而自速禍也,此之謂矣。夫伐深根者難為功,摧枯朽者易為
力。今五等,深根者也;郡縣,枯朽者也。故自秦以下,迄於周隋,失神器
者非侵弱,得天下者非持久;國勢然也。嗚呼!郡縣而理,則生布衣之心;
五等御代,則有縱橫之禍。故知法也者,皆有弊焉。非謂侯伯無可亂之符,
郡縣非致理之具,但經始圖其多福,慮終取其少禍,故貴於五等耳,聖人知
其如此,是以兢兢業業。日慎一日,修德以鎮之,擇賢而使之。德修賢擇,
黎元樂業。雖有湯武之聖,不能興矣。況於布衣之細,而敢偏袒大呼哉?不
可不察。